
《食人魔達默》(Dahmer—Monster: The Jeffrey Dahmer Story)這部由Ryan Murphy跟Ian Brennan創作的劇集上架首週便創下播放時數兩億小時、Netflix史上第五高的紀錄。
觀察歐美評論目前大致可分為兩種路線:(一)批判本劇並未跳脫 True Crime普遍美化渲染(glamorize)連續殺人魔犯行、並將血腥暴力娛樂化的框架;(二)讚揚此版本把敘事主軸交給原先應該擁有發聲權的受害者及家屬、也點出Dahmer 之所以能在 1978—1991 年間連續犯案十年,主因在於美國警政體系的恐同偏見與系統性種族歧視。
作為一部必須在同類型作品裡殺出重圍的改編新作,本劇固然不乏獵奇或滿足大眾窺探慾的元素。但後五集突然改變敘事基調以受害者視角為劇情主軸,也招致不少批判過於政治正確的聲音。即便如此,仍有受害者遺族表示被該劇的影像呈現方式再度創傷[註一],強調影集拍攝前未諮詢或徵求受害者家屬意願,獲利亦全數歸劇組和串流平台。以題材來說,想兼容社會關懷的多元視角跟娛樂效果必然是艱鉅的任務,畢竟倡議正義跟消費創傷之間很多時候只存在一線之隔。
關於原生家庭和人際互動如何影響人格形塑這點臨床精神醫學探討的已經太多,我也無意討論劇本是否忠於犯罪紀實跟文獻紀載,畢竟影視創作本來就不該當成史料閱讀;我比較感興趣的是男同志身分如何透過這個新版本的詮釋被再現,本劇加入的視角跟先前已經多到無法細數的相關紀錄片又有何不同。[註二]
Jeffrey Dahmer活躍的時期正值美國愛滋危機:一個基於對疾病污名的忌諱、同志必須匿名交友且人人自危的時期。以Murphy素來標榜的酷兒感知(Queer sensibility)自然不可能忽略這點。劇中諸如其母親 Joyce Dahmer因職務接觸潛在HIV陽性者、屢次出現的男同志澡堂與酒吧場景都可以算是編劇為了凸顯社會結構性問題而採取的再現策略。
不過影集後半聚焦在族裔跟性別少數的視角是否過於「政治正確」?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到八零年代中西部威斯康辛州的密爾瓦基市(Milwaukee)。
在Dahmer奪走的 17 條生命當中,共有 14 人是非裔或亞裔等有色族裔,其中許多人是當地同志社群的成員。在其犯案最頻繁的期間時任總統為雷根(Ronald Reagan),當時社會氛圍深受保守主義和右翼思想影響,一直到1982年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正式賦予愛滋病AIDS的縮寫命名之前,醫護人員和普羅大眾對這個新興神秘病毒的稱呼是「Grid 」(Gay 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意即「與男同志相關的免疫缺陷」、或乾脆稱為「男同性戀癌症」(gay cancer)/「男同性戀瘟疫」(gay plague)。任何邏輯清楚的人大概都會同意病毒前人人皆平等,但這些當年首先躍上媒體的語彙卻導致「只有男同志會染疫」的謬誤和標籤長年烙印在社會印象裡。[註三]

據威斯康辛LGBTQ歷史計畫的策展人 Michail Takach表示,當時同志族群只能透過隱匿真實身份的方式結識彼此,而這種人際交流多數是構築在恥辱感、被剝奪感、與被主流社會驅逐的共情經驗上。此外,男同志擴大交友圈的管道多半為工業區內工廠倉庫圍繞的酒吧,由於人來人往及匿名地下化的性質,人際關係漸趨稀薄化和短暫飄渺,原先頻繁流連於這些場所的人逐一因感染HIV而消失,種種因素造就了讓Dahmer得以一再殺戮而不被注意的環境,圍繞著愛滋病的歧視與人際淡漠亦成為絕佳的犯罪溫床。[註四]
本劇副標題的「Monster」因此具有多重意義,男同志自此不僅是社會跟醫療意義上的「怪物」,也在各種流行文化中留下難以抹滅的身影。事實上,電影研究學者班蕭夫(Harry Benshoff)指出性別少數在好萊塢電影史中與怪物/殺人魔等負面形象一直存在密切的連結:八零年代以降的砍殺電影(Slasher)如《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的水牛比爾(Buffalo Bill)、《驚魂記》(Psycho)裡的諾曼貝茲(Norman Bates)、《剃刀邊緣》(Dressed to Kill)的艾略特醫生(Dr. Elliott)等,許多電影裡皆影射殺人魔是跨性別/變裝者或男同志。也因此性別少數與怪物的聯想便成為後世酷兒社群亟欲拆解的一環。[註五]

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不過現實生活存在像Dahmer這樣的人物又讓這個議題變得更複雜難解。這種傾向是天生的嗎?還是後天建構的?這個長期以來對男同志的提問,到了本劇同樣可以套用到殺人魔身上,只是箇中意義又隨著社會脈絡和同志文化的能見度有所差異。
擔綱此劇主角的演員 Evan Peters 是從前作《美國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開始便長年與 Murphy 合作的固定班底,部分影評認為本次選角延續了前作把死亡奇觀化的慣例,在事隔多年後選擇重拍也讓人質疑是從他者的悲劇裡搾取商業價值,進而模糊淡化了對體制批判的力道。[註六]
播映第三天,Netflix被要求撤下平台上的關聯標籤#LGBTQ,原因是許多觀眾認為劇中對酷兒族群的呈現方式過於負面:「連環殺手不是我們樂見用來代言LGBT族群的人物。」[註七]但批評此劇的出發點是剝削邊緣族群可能有失公允,畢竟我們不難觀察到劇組透過第六集的 Tony Hughes 這個角色講述了障礙/有色族裔之間結盟帶來的力量(這點可從 Tony 跟其他聽障者朋友聚會時的談話看出),Tony 同時也是所有受害者中唯一有機會逆轉局勢、讓 Dahmer改邪歸正的交往對象;在這段讓人動容的關係裡(至少起初是),我們得以瞥見共同承受社會汙名與歧視的個體惺惺相惜的一刻。
諷刺的是在經歷一連串駭人聽聞的案件後,美國社會才開始正視愛滋與同志汙名,並建立讓邊緣族群能敞開心胸公開討論並分享資源的支持系統。可以確定的是當今社會需要更多讓受害者擔當主角的敘事,畢竟就跟每一名曾被納入CDC資料庫的確診者一樣,每樁案件背後都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生命。
正如 Glenda Cleveland 在劇中說的:「這不是什麼萬聖節鬼故事,這就是我的人生。」
( “This is not a Halloween story. This is my life.”)
[註一]
受害者Errol Lindsey的姐姐Rita Isbell 指出劇中重現1992年法庭審判時逐字引用她當時的發言,拍攝前卻並未取得她本人的許可。Isbell的表親Eric Perry也在推特上表示過去已有無數以Dahmer為主角的劇本,現在選擇再添一筆無疑是對受害者家屬的再度創傷。
此外,數名參與本劇的工作人員被採訪時表示拍攝過程讓人十分不適,劇組對待非裔助理的態度也很有爭議。
參考來源:洛杉磯時報
[註二]
好萊塢翻拍連環殺人案已行之有年,其中以Dahmer的生平為焦點的作品更是多不勝數:《我朋友是丹墨》(My Friend Dahmer,2017)、The Jeffrey Dahmer Files(2012)、《殺人狂達瑪》(Dahmer,2002)、The Secret Life: Jeffrey Dahmer(1993)、以及10月8日即將於Netflix播出的迷你影集《與殺人魔對話:傑佛瑞 • 丹墨訪談錄》(Conversations with a Killer: The Jeffrey Dahmer Tapes)等。
[註三]
Ryan Murphy最著名的影視代表作之一便是講述愛滋人權的《平常心》(The Normal Heart)(又譯為《血熱之心》),此劇在2014年由HBO出品,改編自美國愛滋倡議先驅 Larry Kramer的自傳式百老匯劇本,故事講述1981-1984年間愛滋病在紐約市爆發開端政府與醫界對確診者的置若罔聞,普遍認為是Murphy刻劃酷兒平權歷史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註四]
現年62歲、當年在 Dahmer頻繁光顧的酒吧219俱樂部擔任酒保的 Scott Gunkel也提出類似的觀察,並指出劇中對酒吧文化的刻畫並不精確,因為當年酒吧裡多數為白人;此外他也提到記得 Tony Hughes時常遞紙條與其交談,後來對Hughes消失並未多做聯想,因為當時同志酒吧之間存在一種默契:「要是有人沒再來酒吧,他們要嘛是得了愛滋、要嘛是結婚了」。
這段訪談內容出自紐約時報的文章〈我們不想重溫這些回憶:網飛影集《達默》引發眾怒〉,算是目前為止我覺得分析最公允、觀點也最全面的評論,強烈推薦大家一讀。
關於威斯康辛LGBTQ歷史計畫與這些案件日後對當地同志社群的影響,詳見這篇文章。
[註五]
Benshoff, Harry M. Monsters in the Closet: Homosexuality and the Horror Film. New York: Manchester UP, 1997.
[註六]
此段為摘錄並譯自Vulture雜誌原文 。
[註七]
關於酷兒社群對本劇的批判,詳見《綜藝》(Variety)雜誌的報導。